囈語

[ 寫給鏡裡的那張臉 ]

有些時候，我會害怕從鏡子裡看到自己的倒映。

我不能說我從沒有過那種對美貌既羨且妒的渴求，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，因為長得不標緻，因為長得不夠好看，而被取笑。即使只有一次直接的被說穿，我仍然深刻地記得那情景。被忘了的是當時我的長相，我已經無法清楚記起那時那個我，真正的模樣。

然後我逐漸適應了自己的外貌，並且由衷的喜愛它。它總有缺點，可是那是我身上最顯著的構成部份，很難想像，一個人不愛自己的一張臉，要如何生活下去。即使不愛它，也不要討厭它。自信的建立是非常漫長的事，不管在哪一方面的自信。一邊活，一邊學習，如何愛這個皮囊，同時愛這個靈魂。

我非常喜歡看女孩子的臉，那些漂亮的臉總讓我感到欣喜，我喜歡美麗的東西，包括美麗的人臉，禁不住注視它，回頭再看它。恃著自己是女孩子，而猖獗非常，明目張膽的看其他女孩子。我總是很清楚知道漂亮的定義，從未把我包攬其中，我擁有漂亮的衣服，我擁有漂亮的鞋子，我揹上漂亮的手袋，我在臉上畫上漂亮的油彩。那些漂亮的東西，全部是裝飾著我這身體的裝飾品。我把一切褪去的時候，我清楚看見我的原型，我身上沒有自己所喜歡的長相，明亮的眼睛，對稱的臉蛋，畢直的鼻樑，顯得有個性的五官，以至懾人的氣質。不嫵媚，也不性感，不動人，也不耀目。我曾經懷疑只看過我一次的人，下一次，未必能把我認出來。我絕對不是，會叫人過目不忘看長相。

因為喜歡漂亮的人與物，我總是跟美麗的人結為朋友。站在她們當中，曾有人戲言，我在自找苦吃，讓自己時時刻刻被比下去了。我卻知道，我喜歡她們，不單因為 那張臉，還有她們的個性，她們全是善良的人，待我好，所以我才會與她們一起。同樣地我知道，她們肯愛我，一定因為我也有值得的地方。

年紀很小的時候，我把失敗的戀愛經驗歸咎於長相的不濟，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，因為我長得不夠好看。曾經喜歡我的人，後來不喜歡我，也因為我長得不夠好看。我想要得到的從來沒有得到，我認識的男生總是先看到站在我身旁的女友。我曾經暗暗地把不如意推萎給長相。

然後我逐漸成長，慢慢愛上了自己。我的中學同學或不知道，我的自信心，絕大部份是在他們的善意下建立起來的。他們善待我，讚賞我，愛護我。他們讓我感到自己長得稍微好看起來，漸漸，我不再在意那件事了，我那麼喜歡自己，不想再責難它，不想讓它盛戴著無謂的怨懟。也得感謝所有被喜歡的時刻，他們曾經身體力行地告訴我，我自有我的美麗，我也能給人幸福，也能給人帶來快樂。

然而有些時候，我還是會認不出自己的臉，甚至故意避開它。我並不擔心甚麼，我太知道，那是原來的我的一部份，總有這樣的時候。我肯定不會再因長相而自卑，拍照時拍出多難看的模樣，也能瞬間平復心情，從前我會把難看的照片丟掉，後來，我漸漸看慣了，也就不覺得怎麼樣了。如果我偶爾被襲，我想，那大概是因為，那一刻的我，遇上甚麼不如意而變得有點脆弱罷。而這種狀態，將不會維持太久，也不可能會叫我沉溺自憐。或者等天氣稍稍轉涼我可以把新買的帽子戴上，一切又將回復過來。

(我一直想為自己的臉寫幾句話。我一直想，為自己，寫這麼幾句誠實的話。)